夏听蝉鸣
2025/7/18
□江西 / 陈玮佳
小区后门的老樟树下,总卧着三两只石凳,被日头晒得发烫,却仍是纳凉人的好去处。傍晚遛弯经过时,常听见张大爷摇着蒲扇,跟路过的人搭话:“听听这蝉声,比去年热闹多喽,准是个涝年头。”这聒噪的声浪,从入伏一直闹到白露,像给日子系上了一根扯不断的弦。
我原是不辨蝉声的,总觉得不过是夏日常见的喧闹。直到去年在山上避暑,才知这“弦音”竟有万千变化。住的民宿院里有棵几人合抱的古樟,入夜后蝉鸣分了层次——先是“吱呀——吱呀——”的长调,像老木匠拉锯;后有“知了、知了”的急促短音,清越如铃;最稀罕的是子夜时分,偶有几声低回婉转,那是要在土里蛰伏才破土而出的,其声幽咽,似含露饮风。
蝉这东西,学名“蝉”,俗名“知了”,古人却叫它“蜩”。《诗经》里“五月鸣蜩”,说的便是它。张大爷指着树干上半透明的蝉蜕告诉我:“这虫儿属半翅目蝉科,幼虫在土里藏三五年,甚至十七年,爬出地面只为活一个夏天。你看药铺收的‘蝉蜕’能入药,可它拼尽全力爬出来,哪是为了做药?”
今年入伏早,六月底就热得人喘不过气。小区的老樟树刚冒新叶时,蝉还藏在土里;等樟花簌落,青褐的小樟果缀满枝头,第一声蝉鸣便炸开了。起初是孤孤单单一声,像谁不小心碰响了琴弦,接着便有了呼应,三五成群,渐渐成了声势。到了中伏,正午的蝉鸣能盖过汽车喇叭,张大爷却爱这热闹:“这声儿越响,秋天来得越扎实。”他说这蝉性子烈,非要等日头最毒时才肯放声,不像别地的蝉,清晨就在柳梢头试音。
前几日去城郊的湿地公园,水边的柳树上蝉声更盛。一个穿白裙的小姑娘仰着头,扯着妈妈的手:“妈妈你看,有蝉!”妈妈指着柳枝间的蝉蜕:“它刚从土里爬出来时,可比这壳小多啦,要慢慢蜕好几次皮,才能长出翅膀呢。”小姑娘伸手去够,蝉却“扑棱”一声飞走了,留下一道褐色的影子,消失在浓绿里。这场景倒让我想起张大爷的话::“蝉儿叫得这么响,是拼了命在活呢——土里熬了这些年,就为这短短一夏的光景。”那时不懂,此刻站在樟树下,听着此起彼伏的蝉声,倒觉得这话有了滋味。
古人画“消夏图”,总爱把蝉放进景致里。案头的青瓷瓶插着晚莲,旁边摊开的书页中,说不定就画着捕蝉的孩童,竹竿顶端粘着面筋,正屏气凝神地盯着枝头。齐白石晚年尤爱画蝉,翅脉纤毫毕现,蝉足抓着稻穗,像刚从田埂上飞来,翅膀还带着阳光的温度。他题字说:“蝉鸣得意,暑气渐消。” 原来画师早懂,这聒噪里藏着夏天的魂。
入秋前最后一场雨过后,蝉声会渐渐稀落。但此刻,老樟树上的它们正拼尽全力地唱着,像要把蛰伏多年的力气,全撒在这个夏天里。张大爷的蒲扇摇得更欢了:“再听几日吧,过了白露,想听也没了。”
晨起路过菜市场,见有老农挑着竹筐卖新摘的莲蓬,青碧的莲子剥出来,带着露水的凉。忽然想起昨夜的蝉鸣,竟觉得那声浪里,也裹着莲子般的清甜。这蝉声啊,从巷口的老樟树到河畔的垂柳,从古人的画纸到今人的耳畔,原是串起了整个夏天——热得坦荡,活得热烈,才算不辜负这一季的光阴。